0.
在一日光微弱的清晨,他突然想起十二歲那年⼀個噩夢般的⽇子。
那天他一顆久久未理會的痘⼦持續發炎而惡化成蜂窩性組織炎,導致他半邊臉腫得眼睛眯成⼀條線。那怪物般的臉龐使得他恥於⾒人,然而他父親對於他想在家養病的要求並不予理會,堅持要載他到學校。於是他在學校的殘障廁所躲了⼀整天。那間廁所位於學校最隱秘最不起眼的⼀個角落,沒有電燈、沒有風扇、沒有窗戶、只有⼀面沈默而殘酷的鏡子對著他。
那天他第⼀次感覺到時間帶給⼈的沈重⽽緩慢之感。他猶記得他拿著醫⽣開的消炎藥膏死命地往臉上塗,並忍著疼痛努⼒地壓著痘子想把膿給全部擠出來好痛快些。不過這一切都顯得無益(但似乎也沒有使之惡化)。他感覺到那腫脹的右半臉悄悄微微地跳動著,似乎是在向他求饒,他認為那便是苟且偷生的節奏。他不時照鏡子,仔細端詳⾃自己的臉,期待腫脹會消一些。然而,他每照一次,失望與受挫的感覺便越發劇烈。接著那些隨著巨大失望與挫敗而來的是更巨大的惶恐:「我真是醜呀!」他不時對⾃自⼰己說著,抑或「我會永遠就這麼醜下去了嗎?」的問題使他不安且焦慮。他坐在⾺桶上,避開鏡子,等著每節的下課鐘響以及隨之而來的校園中那吵雜嬉鬧聲。似乎是要聽到那些聲⾳,他才能確定自己仍活在這世上。相反地,上課時間的靜謐像⼀張巨⼤悶著的被⼦蓋著他,聽不到聲⾳讓他有自己活在真空裡的幻覺。他想起面對安靜的⽅法,就是給自己戴上耳機,放著聽得似懂⾮懂的流⾏行歌曲(不過隨身聽很快就沒電)來充滿⾃己。這樣的獨立讓他疲憊不已,使得他坐在⾺桶上不斷打盹,而每一次睡著他都作著⼀樣的夢,也很快就醒來。
這樣在夢中來來回回數次,放學鐘聲總算響起。他再照了一次鏡子,臉依然醜陋無比,在他甚感沮喪的同時也因為可以回家而稍微欣慰。他偷偷摸摸的自廁所溜出,希望不被任何同學⽼老師撞見。
他⼀路遮著臉,在校⾨口外一棵樹等著他母親來載他。他記得他母親毫無異樣地問他:「今天上課上得怎樣?」
「還好」他若無其事地回答。
回到家後他洗了很熱很熱的澡,他洗到全⾝身發燙發紅,並拿著沖熱的⼩⽑巾⼤力按壓他那張⽣病的臉頰。
終於終於,裡頭固執⼜惡毒的膿緩緩地流出:那是他發現射精的愉悅之前最接近性高潮的一次奇異舒坦。
他躺上床,驚覺這是他第⼀次翹課,卻沒有任何人發現,對此他失望透頂。
有一股晦澀的哀苦衝擊著他,原來他的存在與否並沒有人特別在乎,沒有同學打電話到家裡找他,連⽼老師都忘了他不在,連狀都懶得告。那種沮喪使他徹夜未眠,即使他將⾃己藏匿於那隱晦幽暗的⾓落,⾯對三面牆一道⾨一⾯面鏡子,漸漸地患上幽閉恐懼症而掉入瘋癲瀕臨崩潰也無人知曉。
從那晚起他重複作著在廁所中瞌睡時所作的噩夢:他夢⾒見⼀一位他沒⾒見過的⼥人懷抱著他的頭顱,上頭的頭髮不斷地、既邪惡⼜緩慢地滋⻑,並纏繞著他,越繞越緊密直⾄一絲光也透
不進去,直到他睜開雙眼卻只能⾒到一整⽚⿊之時。
他成為⼀顆孤單且安靜的繭。
從此,在別⼈眼中,他既遙遠⼜古怪。